哈马斯暴起反击,掀起了松动美以霸权格局的大战略,也把选择题摆到了周边地头蛇面前:小弟我虽不成器,却也不惧粉身碎骨,已经以死相搏,拿命去和犹太人拼了,大佬们看着办?中东广泛流传一句著名谚语:“我和我的亲兄弟联手,对抗我的堂兄弟。我和我的堂兄弟联手,对抗陌生人。当没有陌生人时,我再对付我的亲兄弟。”巴勒斯坦人主体是阿拉伯人逊尼派,哈马斯搞出大事情后,作为亲兄弟的阿拉伯国家因为挨邻宅近,顾虑颇多,不敢轻易发声。反而是作为堂兄弟的逊尼派土耳其人、什叶派波斯人身处外围,相对超脱,言行之间更少顾忌,频频对以色列放狠话。但真要他们在战场上拿出攻击以色列的军事行动,却不容易。哈马斯发起“阿克萨洪水”行动后,众多国家还在犹豫着留条后路,试图将哈马斯和巴勒斯坦人切割,毕竟约旦河西岸还有顶着“巴勒斯坦民族解放运动”招牌的法塔赫在营业,似乎因其“温和务实”的理性受到更广泛的承认和支持,而贸然支持激进的哈马斯,恐怕事后打脸惹上一身骚。政坛老狐狸,善于借风造势的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明显觑见了空档,逮着机会旗帜鲜明地支持哈马斯,公开跟美以唱反调。
10月25日,埃尔多安强烈谴责以色列对加沙的空袭,认为对平民的惩罚已到了无法宽恕的地步。他公开表示:“哈马斯不是恐怖组织,而是一支解放组织。”又声称“我们将告诉全世界,以色列是战争罪犯”。频繁公开打脸的表态,让土以关系再次陷入冰点,濒临“破裂”,以色列召回驻土耳其外交代表,两国口水战满天飞。问题是为什么要说“再次”陷入冰点呢?因为这事儿不新鲜,埃尔多安经常使用瞒天过海指东打西的这一招,嘴炮四处乱喷吸引眼球,其实手底下只往他心仪的地方下死手。舆论场上可以把以色列骂的狗血淋头,真要下场死磕以色列军队,土耳其人那是万万不愿意的,他们还有更重要的事得偷着空干。土耳其和以色列的关系,绝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恶劣,这对欢喜冤家历史上的纠缠可乐着呢。(一)土以蜜月期的保障-军队监国别看现在土以两国骂架唾沫横飞,其实他俩过往的蜜月期长着呢。现代土耳其共和国脱胎于奥斯曼帝国的解体,其缔造者“国父”凯末尔仰慕西化,虽然作为军事猛人,在战场上打得英帝国捶胸顿足,伦敦城家家戴孝,丘吉尔哭爹喊娘,但他内心里却充满了对西方的意识形态无条件认可。为了将土耳其整个国家彻底改造,倡导政教分离的“凯末尔主义”践行六大原则:共和主义、民族主义、平民主义、国家主义、世俗主义、改革主义。凯末尔利用军队强力完成了土耳其国家的世俗化,其标志性事件即是在1928年从宪法中删去了以教为国教的条文,又于1937年将世俗主义原则写入宪法。凯末尔自上而下的强力改革,试图建立一个与文化传统彻底切割的西式土耳其。政治上废黜了苏丹制度和哈里发制度;法制上废除中世纪以来的宗教法和习惯法,取缔了宗教法庭,颁布以欧洲大陆法系为蓝本的法律体系,激进的法律明文规定“妇女禁止戴面纱”;用世俗教育取代神学教育,国家法令规定学校必须在监督之下教授科学技术、文化知识和思维方式;文化上废除阿拉伯字母,土耳其语改用拉丁字母,一切出版物禁止使用阿拉伯语;社会习俗上禁止在寺以外的地方进行宗教活动或穿着宗教服装,要求男性脱掉传统服装改穿西装。凯末尔的激进改革,都以军队为后盾。他曾经给予阿富汗国王阿马努拉以忠告,在建立起一支可以信赖的军队之前,不要推行任何招致社会不满的激烈改革。
似乎只用了二十年时间,凯末尔就凭一己之力,将土耳其彻底脱胎换骨成了新式国家。为了巩固政教分离的成果,凯末尔晚年设计了以“军队监国”保卫国家世俗化民主的政治体制。因为宗教信仰无法打败敌人的现代化武器,军队最反对政府宗教化,是最坚定的世俗主义者。坊间流传,凯末尔在1938年临终前留下遗言:“如果土耳其有由世俗化转向化的倾向,军方可发动政变,推翻民选政府,且不用被追究政变责任。”军队监国体制有效期内的土耳其,确实一直被呵护在世俗化的道路上行走,也因此和以色列长期保持着亲密的合作关系。1948年以色列宣布建国后,土耳其是第一个承认以色列的国家。1958年,以色列总理戴维德·本古里安和土耳其总理阿德南·门德列斯秘密会面,双方达成“外围协议”,加强双方在情报和军事方面的合作。毕竟,正是当年的“阿拉伯大起义”瓦解了奥斯曼帝国,土耳其人也对阿拉伯人充满恶感,正好与处于阿拉伯人浓厚敌意包夹中的犹太人一拍即合,亲密结盟。至于和阿拉伯人的教友关系,土耳其人还顾不上考虑,他们自身更急迫的隐痛需要解决。(二)土耳其的真正隐痛-库尔德人库尔德人是中东人口仅次于阿拉伯、土耳其和波斯的第四大民族,主要分布在土耳其、叙利亚、伊拉克、伊朗的交界地带。跨国民族总是容易给相关国家带来烦扰,库尔德人也不例外,尤其是对占比最多的土耳其(目前库尔德总人口3000万,土耳其境内就占了1800万),即使天降凯末尔也不胜其烦。在奥斯曼帝国分崩离析曲终人散的时刻,《洛桑条约》将库尔德人一部分和他们所居住的土地留在了土耳其。从维护土耳其国家疆域的角度来看,凯末尔必须坚决反对库尔德独立。考虑到民族分裂运动曾导致奥斯曼帝国的混乱和崩溃,凯末尔坚持认为土耳其必须是由土耳其人组成的单一国家。如何解决这个两难问题?凯末尔在维护与应对的办法上,选择了两眼一闭就是天黑的策略,干脆彻底否定库尔德族的存在:世界上不存在“库尔德人”,只有“山地土耳其人”。土耳其户籍统计不允许任何人申报为库尔德人,禁止在学校和公共场合讲库尔德语,政策一直延续到21世纪。土耳其的出发点,通过长时间的高压逐步消化融合掉境内的库尔德人,但库尔德人作为中东第四大民族,岂是好相与的?他们不甘心精神文化被彻底消灭,1928年就在聚居的比特利斯地区爆发了阿拉拉特起义,虽然很快就被当政如日中天的凯末尔联络伊朗礼萨汗一起扑灭,但从此不得消停。好在库尔德人站错队的本事也算一绝,总在重大历史进程中压错宝,难以获得独立建国的机会,土耳其总能逮到机会,得以对他们各个击破。多次武装反抗,都被土耳其政府压了下去,库尔德人也想改变策略。1965年,布扎克领导成立了库尔德,向政府请愿,取消同化政策,实现政治平等,让库尔德人决定自己的命运。诉求理所当然被拒绝,组织也被解散取缔。
1978年,厄贾兰又领导成立了库尔德工人党,搞武装的游击斗争,跟土耳其政府鏖战几十年。双方共付出4万生命的代价,土耳其政府更是花掉了4000亿美元巨额资金,双方矛盾越来越激烈。直到埃尔多安上台,似乎努力“善待”库尔德人人缓和了矛盾。(三)宗教复兴的弄潮儿-埃尔多安埃尔多安二十多年来中东地区难得的政治枭雄,一手瓦解了凯末尔留下的军队监国政教分离体制,他搅风弄雨有两大抓手:宗教和民粹。凯末尔对土耳其的改革自上而下,缺乏坚实民意基础,犹如空中楼阁。威权体制下依靠个人崇高声望,世俗化道路尚可维持,一旦搞票选政治,不少政党就在纲领中强调传统价值观甚至是原则的重要性,以收取城市之外广大信教农民的选票。从1950年开始,凯末尔亲自缔造的人民共和党,没一次赢得选举,赢得选举的往往都是偏向宗教化的政党。于是,以维护凯末尔革命遗产和世俗化而自居的土耳其军队,先后在1960、1971、1980、米博体育平台1997年搞了4次比较大的军事政变,解散具有宗教倾向的政府,迅速举行大选,还政于民。军方监国如此流畅,除了凯末尔遗训之外,当选的人不会搞经济,导致失业激增贫困加剧,腐败横行,民心尽失,更为关键。2002年,正义与发展党获胜,军方遇到了硬茬子。埃尔多安不但会禁酒、禁网、搞原教旨,也会搞经济,从2003到2011年,人均产值从2500美元增加到10522美元,通过大力振兴经济获得民众支持。借助民意和西方的力量,埃尔多安完成了历任国家元首梦寐以求的事情,世俗派军队。
从2010年开始,埃尔多安通过修改宪法,开始限制军方的权力,试图由政府控制军队。同年,埃尔多安突然宣布军方有人在2003年策划政变,一举逮捕了200多名军官。军方认为这是栽赃,海陆空三军司令集体宣布辞职,埃尔多安不为所动。2014年,土耳其开始推行“埃尔多安主义”:复兴奥斯曼帝国的文化和传统价值观,大肆批判土耳其建国者凯末尔发起的亲西方社会改革。宗教势力再次崛起,宗教学校学生人数由2002年可怜的6.5万人激增至可怕的120万人,足足涨了17倍。2016年,作为土耳其世俗化堡垒的军队发起了最后的抗争,但旋即失败,随后遭到大清洗。7月15日政变事败后不久,军方2839人被捕,司法系统2745名法官和检察官被解职、拘留。8月17日,2千余名警察、数百名军人被开除。9月2日,8000名安全人员,2000多名教师、近520名政府任命的宗教事务主管被解职。土耳其全国所有1577名大学系科负责人被要求全部辞职,15200名教育官员被停职,21000名教师被吊销执照。至此,土耳其世俗化的三大堡垒全被摧毁,埃尔多安开始在政教合一的道路上狂奔,至少表面如此。(四)文攻以色列,武打库尔德驯服军队的同时,埃尔多安又通过各种手段确立虔诚教徒形象,对外扩大在中东影响力,不可避免地与以色列发生碰撞。2010年5月,以色列海军拦截了一艘向加沙地带巴勒斯坦人运送物资的“蓝色马尔马拉”号土耳其救援船,造成10名土耳其人丧生,爆发了土以之间的外交战,土耳其一度召回其驻以色列大使,直到2016年6月才同意重新互派大使,实现关系正常化。2018年5月,由于美国将驻以色列大使馆从特拉维夫迁至耶路撒冷,引发了巴勒斯坦方面大规模抗议并与以军发生冲突,土耳其再次召回驻以大使,并驱逐了以驻土大使和驻伊斯坦布尔总领事,双方关系又一次陷入低潮,2022年8月,又重新互派大使和总领事,两国外交关系全面恢复,9月3日土耳其海军“凯末尔·雷斯”号护卫舰还停靠以色列的北部港口城市海法,关系似乎更进一步。当然,缓和并未持续多久。近期,以色列对加沙地带发动了大规模的军事打击,以报复哈马斯10月7日“阿克萨洪水”行动的突袭。埃尔多安再次对以色列发出了强烈的谴责,并在28日举行的一场声援巴勒斯坦大集会上发表了激烈的讲话,称以色列是“战争罪犯”和“占领者”,并指责西方国家是“加沙大屠杀背后的罪魁祸首”。科恩随即宣布召回驻土外交代表,并将重新评估两国关系。
以色列和土耳其的矛盾似乎已经到了尖锐不可化解的程度,其实不然。土耳其的重心和急所根本不在巴勒斯坦,但作为全世界关注的热点地区,正适合埃尔多安这样嘴炮无敌的枭雄政客吸引眼球,并在世界刷一波威望,同时还能给土耳其真正下死手下黑手的库尔德地区打掩护。前面说过,库尔德是土耳其真正的隐痛和急所。埃尔多安祭出历史和宗教两面大旗,声称要为“恢复奥斯曼帝国荣光”最后一搏。但一屋不扫,何以扫天下?库尔德这个绊脚石不搬除,土耳其永远只能被堵在小亚细亚半岛的家门口自嗨。2011年,埃尔多安开始确实做出一些努力,意在缓和跟库尔德人之间的矛盾。比如埃尔多安就政府军屠杀德西姆省的库尔德人进行道歉,放松对库尔德人的同化政策,提高库尔德人的政治权利,允许库尔德人使用自己的语言,允许学校开设库尔德语课程,也不再强迫库尔德人称自己是土耳其人,甚至还创建了库尔德语电视台。但是库尔德人独立建国愿望的初心难改,很快重新拿起武器,走上了谋求独立的道路。埃尔多安没办法只好重回老路,对库尔德人进行更强硬的。毕竟库尔德武装背后站着美国人,并不甘心土耳其随意修理库尔德人,时常对埃尔多安发出警告和制裁,但土耳其人在刚性利益面前又岂会退让?奥斯曼帝国荣光还要不要恢复了?于是,土耳其对库尔德长期持续高压强硬政策的猛轰滥炸,就在美国一轮又一轮的警告制裁声中,依旧我行我素。而巴勒斯坦冲突重新成为世界热点,正好掩护了库尔德的博弈,所以跳出来猛喷几句口水,埃尔多安何乐而不为呢?
土耳其两手抓,两手都要硬,“文攻以色列,武打库尔德”。埃尔多安吃饱了撑着,才会在这个当口,把宝贵的军事力量投到巴勒斯坦的烂泥潭里去。他嘴巴上对以色列说得再厉害,行动也只会逮住库尔德人往死里打,对巴勒斯坦固然能起到战略支援作用,但真正单兵搏命的加沙城,土耳其人就只能两手一摊,爱莫能助了。战役战术上的帮助,还是另请高明吧。